一个人的寰球地理诗学
《巢云楼诗钞》,汪涌豪著,团结出版社2023年3月第一版
一
公元1895年,中日签订《马关条约》那年,清朝商人潘乃光作了百首《海外竹枝词》,其中《巴黎》其七云:“阿德薄郎译茂林,交柯接叶何阴阴。藏春最好兼销夏,不是知音不便寻。”“阿德薄郎”即布洛涅(Le bois de Boulogne),乃巴黎西部森林公园,国际驰名游览胜地。潘氏自注:“此处男女私会习为固然。”对巴黎男女可自由私会之社会风习深感奇异。在他眼里,法兰西(“佛郎苏”即France之旧译)无疑是淫佚之地。彼时出洋的中国人,往往觉得列强仅仅科技(所谓“奇技淫巧”)胜过本国,至于衣冠文物、文化风习,还得是我“天朝上国”。
此前,1878年,日本明治维新志士中井弘(号樱洲)出版《漫游记程》,中有汉诗《巴里竹枝》,其一云:“春满街头车马纷,葡萄美酒带余薫。遥自凯歌门外望,绿林原上客如云。”据中井弘自己解说,所咏亦为布洛涅森林公园。公园酒肆、茶房、士女杂沓兴旺,足可想象其多么繁盛。言语间见出赞美向往之情,正是当时日本人“脱亚入欧”思潮的体现。
一百多年后,中国教授汪涌豪也数次涉足巴黎,作诗多篇,中有七绝《巴黎旅次即事》:
乍移芳树春谁主,拟去稠情莫我惊。已绝愁殷归俊造,自难梦断侣迁莺。
浓情除去,巴黎也不会使他惊动。又有《过红磨坊为天才画家劳特累克沉溺声色不得永寿感作》:
春衫袖窄褪红绡,咽泪成歌蹙黛娇。候舞康康笙管裂,好因殢酒赴星桥。
红磨坊是巴黎声色场所。劳特累克身体畸形,天才横出,其画作让全世界记住了红磨坊,但放荡不羁的酒色生活导致他年仅37岁即英年早逝。潘乃光们不会对他感兴趣,如果见到他画中那些袒胸露乳的女子和勾肩搭背的游乐男女,必定又来一番鄙视训斥。汪涌豪不是道德家,也不是去西方取经的东方志士,更不用通过贬低他者文明来获取自豪感,他只是为天才早逝而感伤,一如郝经《长歌哀李长吉》对李贺的哀悼:“车声嘒管缥缈间,乱霞颠倒无踪迹。……瑛瑛玉树生瑶阶,有瑶花兮花不开。仰天三叹天无语,万里长风酒一杯。”或者王尔德《济慈墓》对济慈的哀悼:“你的名字用水写在了大地上,但我们的泪水会使你的纪念碑万古长青,使它像罗勒树一样茂盛。”
汪涌豪写出了普遍的人性,其《丁酉岁末客中述怀兼答诸亲友问》即自言“未识海田移物性,但惊人情古今同”。人寿不永固已令人哀伤,天才早逝更让人扼腕痛惜,陶渊明所谓“恸由才难,感为情牵”(《读史述九章·七十二弟子》),这是古今中外共通的人性和共同的价值,与道德无关,跟政治无涉。
上引汪涌豪诗出自其刚刚出版的古典诗集《巢云楼诗钞》。书中绝大部分是他在国内外旅行的吟咏,用脚丈量大地,用诗记录见闻,大多数篇什又是书写世界各国和地区的,足迹遍及五大洲主要国家,以平等观,看天下相,作文字游,用古老的东方诗性语言书写世界各地的历史、地理和文化,健笔深情,豪气逸致,“思先风过树,诗后雨生烟”(《苏黎世闲兴》),可谓一个人的寰球地理诗学。
二
清末民初,中国知识人出洋漫游,主要有两大目的:或为救世,或为避世。一个多世纪过去,中国和世界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,如今汪涌豪之持笔去国,只为壮游阅世。七绝《别列日兼答故人问》作于比利时,是夫子自道:“虽乏奚奴好漫游,因山耸秀每寻幽。庄鹏心既横沧海,越鸟何须念故俦。”要学鲲鹏展翅,作逍遥漫游。又有长篇七古《远游吟》,开头即自述去国远游之志向:“丈夫何必重去国,沾恋妻孥轻远游。攀条折藜享独乐,飘零岂为衣食谋。”接下来换韵描述,具体形象地展示远游之乐趣:“春困因朝风扶将,夏正清凉夜未央。看山酣倦闷瞀久,枕水熟寐浮梦长。含悲乘月数雁落,衔恨侵星吟月黄。”末尾再次换韵,表达“永远在路上”的夙愿:“愿尔驮金长为客,九衢昂藏动新雷。遮莫海表浑不识,常覆掌中浊酒杯。”人生本就如逆旅,索性将“逆旅”落到实处,阅世走四方,将远方变为此处,用诗歌安顿此岸。
读到这些诗句,我们会想起歌德的名篇《漫游者的夜歌》:“一切峰顶的上空/静寂,/一切的树梢中/你几乎觉察不到/一些声气;/鸟儿们静默在林里。/且等候,你也快要/去休息。”据译者冯至解释,歌德这时带着政治失意的情绪从魏玛到瑞士旅行,在林区山顶上的狩猎小楼里过夜,意在躲避小城市的嚣杂、人们的怨诉、无法改善的混乱(《论歌德·一首朴素的诗》)。但汪涌豪不是为了躲避。《从子登凯旋门及至埃菲尔铁塔意已阑珊因作诗自嘲》:“但求水渊静,何须山海逃。”明确说明登山过海不是为了逃避现实。《五十六初度》则说要“随分”,即依照本性:“岂甘穹龟较寸尺,宁与苍鹤同比肩。随分生涯等闲度,强饭犹自学少年。”此处与苍鹤比肩,前诗学鲲鹏展翅,皆同一机杼,天然自性,乃在振翅高飞,远游乐逍遥。
作者有许多荣禄机会,但他绝意仕进,“看人命达频入幕,顾我才菲懒登船”(《五十八初度》),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不是他的追求,他决意转过身去,心随性所在,身往心所向,在寰球旅行中寻找人生意义,照见本心。《岁末客中吟》就是他的自白:“又爱远游迷归路,穷极古今识西东。”司马迁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”的著史要求,在诗人这里被转换为漫游目标,而且要添加“识东西之地”。汪涌豪身历五大洲,笔咏三千界,其诗有别材,其情有别调,超越本土情结,属意“识西东”、通古今,追求世界文明的共通性和中外文化的大同性,钱锺书所论“东海西海,心理攸同;南学北学,道术未裂”(《谈艺录序》)的人文旨趣,在《巢云楼诗钞》里落实为诗人环游世界的在地经验。
《游维尔茨堡五首》其四:“每绝尘中累,时亲物外真。”遵从本性去游历观物,亲近天地万物和人的本然真意,本于诚,求于真,作逍遥游,行环球路,生大欢喜,得大自在,故《法兰克福拜瞻歌德故居》表达了终生远行的态度:“每从雍容轻世贵,还应潇洒老天涯。”看轻“成功”,从容不迫,行止求潇洒,目标指天涯。诗人“才起闻水声,便作浮海想”(《咏怀诗二十八首》其二十六),时刻想着奔赴远方,“挂席赴蜃阙,容与逐北辰”(《法鲁望大西洋》),渴望追逐星辰大海。他所得几何? 且读两首五律:
桥横云散影,水渌树含光。霜结晨霞白,苔封旭日黄。镜销花翠袖,灯烬月霓裳。词客无幽恨,雍容进玉觞。(《布罗瓦闲居漫兴》)
云屯平野静,日迥断山青。寒色循香度,霜阴值雨停。朝兴常作剧,夕殒偶通灵。消黯人归晚,光明圣到庭。(《尼姆卡利神殿》)
“雍容”是诗集中的高频词。周游世界,带给诗人的是从容不迫的心态和光明圣洁的境界。那漫游者的足迹,闪着微光的树木,结着露水的清晨,归晚而有光明的佯谬(paradox),无不让读者想起特拉克的《冬夜》:“漫游的人们,只有稀少的几个,/从幽暗的道路走向大门。/恩惠的树木闪着金光,吮吸着大地之中的寒露。//漫游者静静地跨进,/痛苦已把门槛变成石头。/在清澄耀眼的光明照耀中,/是桌上的面包和美酒。”(海德格尔著、彭富春译《诗·语言·思》)这是漫游者确认意义的时刻,“空间”(space)给人自由,“地方”(place)给人安全,他/她在地方停驻和休憩,找到价值和归属。“地方不仅是世界上的一种事物,也是认识世界的一种方式”(Tim Cresswell,Place: An Introduction),漫游者不仅认识了世界,也认识了自我。汪涌豪教授书写了寰球地理,也引领读者看清自身,向往澄明之境。
三
作者运笔,每想落天外,在描写各国风土人情时将中外文本融入诗中,形成丰富的互文。举其要者,约有四端。一曰外国风物与中国古典。《马尔代夫消夏戏为游仙诗》,用游仙诗体写印度洋群岛国家的奇幻仙境,《过卡尔卡松拟作悲歌行》《佛罗伦萨四时行乐歌》《科莫湖渌水曲》《过巴德伊舍为作懊侬歌》诸篇,以东土古乐府歌行写泰西行记,皆反常合道,奇趣无限,足称创格。七古《西班牙初识高迪》“更有吴刚藏斧斤,广寒玲珑独自羞”,五绝《普卡基湖二首》其一“由叹西王母,瑶池恐瘦癯”,化用中国神话典故入异邦风景,熨贴无碍。七律《过阿尔比市贝尔比宫,访劳特累克博物馆,感其人身心俱残,沉湎放废于红磨坊,并年命倏尔销尽,因无端念及唐张鷟〈游仙窟〉之“千娇眼子,天上失其流星;一搦腰支,洛浦愧其回雪”云云,不能不为作一律以寄慨》,及《阿布费拉松崖风景优胜,人迹罕有,闲览忆及韦庄〈丙辰鄜州遇寒食诗〉之“永日迢迢无一事,隔街闻筑气球声”句,爰成一律》,更是直接受中国诗文启发。二曰多媒体文本。诗中所题咏之绘画、音乐、文学诸作品,原作俱在,对理解诗意、评价诗作有直接而重要的作用。作者兼擅美术,绘有多幅反映远游见闻的画作,亦与其诗构成不同介质的互文。三曰内部互文。《巢云楼诗钞》中时有相同题材不同体裁的作品,如前述对劳特累克的悲悼,一为七律,一为七绝,宜对读互释。作者另有现代白话诗集《云谁之思》,亦广涉欧洲历史、地理、音乐、绘画,自应一并参读。四曰当下诗作与前人作品。晚清以降,中国人因种种原因出洋旅行者代不乏人,也传下大量吟咏异邦地理的文本,汪先生的诗作和他们构成异代对话,解诗者不可不察。任何空间和地方都不是静态的,在某种意义上,再复调的地方书写和形塑都是单一的、分割的,在书写者书写的同时,地方从文本中逃逸。文本创造地方,也失落了地方。汉语书写中的这些作品,彼此不是相互替代,而是相互交叉,通过文本互涉互补最终创造出一个复杂的意义网络——汉语寰球文学空间,此空间去中心化,同时全球-本土化(glocal)。
以上四端,共同构成了《巢云楼诗钞》的“互文性”(intertextuality,或称“文本间性”),汪涌豪的创作因而成为一种“对话式”写作,其单篇作品不只提供对世界的单一感受和解释,也蕴涵了不同的文本、文体、声音或作者。如此丰富、强烈的互文性拓宽了文本的意义空间,同时与诗人构筑的寰球地理诗学相呼应,而本文也不得不旁搜远绍,以尽可能多的引证来解读这些内蕴丰厚的作品。
由此看来,诗人志于游、深于情、精于思、敏于言,运用汉语古典诗体呈现新世纪中国人的寰球地理学想象,远游旅行在此间起着基底性作用。
出发吧,就现在。“卜筑非本意,偏好烂漫游”(《波尔图闲行》),无所谓终点或起点,出发即抵达,远行即回归。T.S.艾略特《四个四重奏·东科克》正好作为汪涌豪教授寰球地理诗学的尾注:“为了要到达那儿,/到达现在你所在的地方,离开现在你不在的地方,/你必须经历一条其中并无引人入胜之处的道路。/……你所不了解的正是你所唯一了解的,/而你所拥有的正是你所并不拥有的,/而你所在的地方也正是你所不在的地方。”(汤永宽 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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