欧阳修:北风吹沙千里黄
宋代有多少诗人到过辽南京、金中都,也就是现在的北京地面?细说起来真不少,有些还是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大诗人。他们大多是朝廷派出的使臣,北宋时是从开封来,南宋时是从杭州来,肩负南北沟通的重任,渡过琉璃河,踏过卢沟桥,进入幽燕大地,甚至更远的北方游牧地区。一路旧山河,满眼异乡俗。马蹄哒哒,敲响在山间田畴,也震颤在他们心头,化作诗魂,留下一段印记着那一文化融合时期的特殊史诗。
欧阳修像
《归来图》,辽墓上的契丹壁画。图中四人,三人为汉族装束,第四人髡发,双手抱包裹。此图显示了辽宋交融期间契丹人的汉化。
大名鼎鼎的欧阳修(1007—1072)并不是以宋代文学魁首的身份北行的,至和二年(1055)他48岁那年,作为翰林学士被朝廷派为出使契丹的领队,去贺新君登位。那年八月,辽兴宗耶律宗真病故,契丹第八位皇帝耶律洪基继位。按说,这是一趟不错的差事,并无与契丹君臣辩理谈判的实际事体,只是纯粹礼节性的祝贺过访,但他心里仍是不平静的。他从开封启程,刚上路便吟出《奉使道中作三首》,其一为:
执手意迟迟,出门还草草。
无嫌去时速,但愿归时早。
北风吹雪犯片裘,夹路花开回马头。
若无二月还家乐,争奈千山远客愁。
宋使访北往往是一百余人的队伍,正使、副使带队,车马携带献给辽主的各种礼物,肯定还要装扮得高端堂皇。但欧阳修满心不情愿,觉得若不是不久就能回来,谁愿意做远行愁客呢?所以,这一路上他都感觉起床太早、路途太远:
马蹄终日溅冰霜,未到思回家断肠。
少贪梦里还家乐,早起前山路正长。
欧阳修这一年刚刚从二次被贬中缓过来不久,此前,庆历五年(1045),杜衍、富弼、范仲淹和韩琦等主张革除政弊、推行庆历新政的革新派大臣被贬出京城,他作为知谏院官员和龙图阁学士在朝廷上出言力争,明显的是站在革新派这边的。朝廷上为范仲淹等人站队说话的大臣不少,唯独处于关键位置而又负有谏官职责的司谏高若讷三缄其口,欧阳修怒而修书一封,明言其“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”,这算是骂到高若讷门上了,把失职自保的高若讷兜底指斥,痛快淋漓。欧阳修这一封光芒四射的挑战长信可谓把反对新政的保守派惹恼了,直接到宋仁宗那儿去告御状,将欧阳修、范仲淹等诬为朋党。
作为人臣,最怕的是被指责为“朋党”,因为皇帝最忌惮这个,保守派最阴险的招数也是利用这一点。好个欧阳修,毫不躲避,干脆书写一篇《朋党论》直指问题根底,公开宣言“君子以同道为朋,小人以同利为朋,此自然之理也。臣谓小人无朋,惟君子则有之。小人所好者利禄,所贪者财货,当其同利之时,暂相党引以为朋者,伪也。及其见利而争先,或利尽而反相贼害,虽兄弟亲戚,不能相保,故曰小人无朋。君子则不然,所守者道义,所行者忠信,所惜者名节。以之修身,则同道而相益,以之事国,则同心而共济,终始如一,故曰惟君子则有朋。”他上言教导皇帝“为君但当退小人之伪朋,用君子之真朋,则天下治矣。”
反对无效,这一事件的最终结果是一大批支持庆历新政的官员被贬,同时有人利用欧阳修外甥女一案,指责他与外甥女有不可说的私情。这种绯闻是最容易闹得沸沸扬扬的,最后“查无实据”,然而名誉上的损失已经造成,欧阳修干吃哑巴亏,被贬滁州,著名的《醉翁亭记》就是那时写的。接着又连贬扬州、颍州,离京十二年。待到他再回京时,须发都白了,头一道差事就是奉使契丹,未出发时,本来是预备祝贺契丹太后生辰,而恰逢辽帝病故,新帝登位,于是改生辰使为国信使,欧阳修担纲。
欧阳修板凳还没坐稳就踏上北行之路,恰是冬天:
古关衰柳聚寒鸦,
驻马城头日欲斜。
犹去西楼二千里,
行人到此莫思家。
(《奉使契丹初至雄州》)
北宋与契丹以白沟河为界,到雄州(今雄县)时等于已到了宋辽边境,在欧阳修眼里是这样一番北方冬日景象:
北风吹沙千里黄,马行确荦悲摧藏。
穷冬万物惨无色,冰雪射日争光芒。
一年百日风尘道,安得朱颜常美好。
揽鞍鞭马行勿迟,酒熟花开二月时。
(《北风吹沙》)
在宋辽边地,欧阳修看到了当地百姓的生活状态:
家世为边户,年年常备胡。
儿僮习鞍马,妇女能弯弧。
胡尘朝夕起,虏骑蔑如无。
邂逅辄相射,杀伤两常俱。
自从澶州盟,南北结欢娱。
虽云免战斗,两地供赋租。
将吏戒生事,庙堂为远图。
身居界河上,不敢界河渔。
(《边户》)
这情景显然与内地不同。欧阳修多年在江淮一带为官,何等富庶鱼米之乡、风光绮丽之地,此番却逢冬日中的幽燕风土,必然另有感触。多年战争使得这里的儿童能骑马,妇女会射箭,只有这样,遇到契丹南掠才能应付。“澶渊之盟”以后,虽然战事少了,但为避免生出变故,百姓眼看着河里的鱼虾也不能下水捕捞,空望白沟河成为当地百姓的常态。在欧阳修另一首《奉使道中五言长韵》的长诗中,他也写道:“儿童能走马,妇女亦腰弓。度险行愁失,盘高路欲穷。山深闻唤鹿,林黑自生风。松壑寒逾响,冰溪咽复通。望平愁驿迥,野旷觉天穹。骏足来山北,轻禽出海东。”
欧阳修满眼苍凉,但契丹是很欢迎他的,辽主还专门派了四位重要官员接待陪伴,耶律洪基说:这都是因为您名声太大啊!欧阳修以文学之名享誉北国,可见宋辽之间无论官家还是民间,文化往来始终未断,长于文翰的宋朝名流在马背民族契丹也同样扬名。在辽期间,宾主少不得文学叙谈,好不容易来了大文人欧阳修么!辽从916年由耶律阿保机建朝至欧阳修使辽,已近140年,民俗、文化有很多方面逐步贴近汉化,此时的辽主耶律洪基为第八位契丹皇帝,尊奉佛教,广印佛经,修建佛寺,雅好诗文,甚至他本人就是一位诗人,有诗集《清宁集》,并且精通音律,擅长绘画,活脱脱一位北国宋徽宗。然而,耶律洪基远比宋徽宗会治国理政,军事上就更出色了,简直天壤之别。
辽国君臣之间是有往来唱和的,丞相李俨曾作一首名为《黄菊赋》的诗献给辽主耶律洪基,翌日便获得“题李俨《黄菊赋》”的和诗回赐,这位马上皇帝吟道:“昨日得卿黄菊赋,碎剪金英填作句。袖中犹觉有余香,冷落西风吹不去。”视觉与嗅觉相交,变幻出非常有趣的妙境。皇后萧观音也是诗词高手,甚至因为著名的《十香词》丧身,成为辽史上的一段绯闻悬案,让人评说不一。
怀有如此诗心的契丹君臣,与来自南国的文士欧阳修怎能没有共同语言?一路踏冰践雪而来的大诗人,在契丹遇到知音,论诗说文,当可慰出使寂寥之心。
难得有欧阳修这样文学级别的人来临,当然受到的是极好待遇。辽国君臣无不喜读《醉翁亭记》,遗憾的是当时没按住欧阳修写一篇北国风景记,那样我们今天就有另一篇北国文学样本了。契丹人喜欢吃水果,不但从西域引进了不少品种,还在皇宫周围种植果树,并创出不少加工产品,我们今天仍可见到的蜜渍果脯、冻梨等都是契丹人在天寒条件下创造出的流传今世的美食。欧阳修出使契丹期间,辽主曾以蜜渍李子招待,甚合欧阳修口味,难怪待他别辽回宋时,诗风迥异于前了:
紫貂裘暖朔风惊,潢水冰光射日明。
笑语同来向公子,马头今日向南行。
(《奉使契丹回京马上作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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