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建功:追随改革开放四十年

来源:《中华读书报》 作者:舒晋瑜 时间:2018-07-02 【字体:

在1977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之前,陈建功的创作就开始了。只是那时,他创作的诗歌未能署自己的真实名字;他曾介入文革结束后第一本大学生文学刊物《这一代》的创办,也曾创作了一系列在80年代颇有影响的文学作品;90年代中期,他参与并见证了中国作协的发展,至今也未放下手中的笔。

陈建功的创作,贯穿了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。

1999年,初访陈建功,此后十几年,我因经常参与中国作协的活动,自以为和陈建功还算熟稔;然而,通过这次长达六个小时的采访,才发现他亲切随和、直率豪爽的背后,自有阅世弥深后的犀利和不逢迎不阿世的风骨。他的睿智和通达、敏锐和见识,来自早年命运多舛的磨炼,来自时代变革大潮中北大精神的熏陶,也来自“平民北京”文化的启迪。

“乐天知命,宽厚处世,转着圈儿理解别人、理解人生、理解时代,这就是北京滋味……”陈建功说的是北京人,但他说的,仿佛就是他自己。

从京西煤矿的采掘工人,到北大中文系才子,再到中国作协第七届、第八届、第九届副主席,陈建功的写作,甚至他在作协担任领导的处事风格,似乎都浸润在他的北京滋味里。

谈创作:“不欺世不媚俗”是“文学的起码”

中华读书报:小说《京西有个骚达子》《丹凤眼》《飘逝的花头巾》等作品在80年代影响很大。当然也不可避免地有时代的痕迹。您怎么看当时的作品?

陈建功:1977年上了北大文学专业以后,有位老师的话始终让我铭记。他说,判断一部作品,不能只看一时是否走红,五年以后还能不能看,十年八年以后呢。经过历史的淘选,过几十年你的作品还能看,就已经不错。这说的就是文学的生命力。而这个生命力,在于创作者对时代和人性的发现及其个性化展现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我的早期作品虽不足道,但那个时代的转折使我开始新的人生,也由此开始新的文学,倒是令我豪情满怀呢。最近翻了翻几篇三十几年前的作品,比如《盖棺》《辘轳把胡同9号》,那是1980年前后写的,虽然也看出了稚嫩简单,人物生活的背景也和今天大不相同,但其中寄托的情感取舍、人性思考、文化反思,或还可一读。写于上世纪90年代的《前科》,小说中对当代知识分子命运的思考,或也仍可给人一些启发。30年前为北大90周年校庆写的散文《默默且当歌》,在北大成立120周年的纪念册里仍然被采用。我不敢说这些作品有多么大的价值,但它们是我走过人生和写作的弯路之后而发的真诚之声。

中华读书报:您在散文集《默默且当歌》里,反思了早期文学创作的“无我”状态。这种状态是从什么时候结束的?

陈建功:我考上北大之后,和电影学院的林洪桐老师合作了一部写和“走资派”斗争的电影,居然被上海电影制片厂看中了,就把我们请到上海,说要搞一部向建国三十周年“献礼片”。有一天傍晚,我在上海街头买了份报纸,看到了卢新华的《伤痕》。我忽然明白 ,新的时代已经到来。我之前所写的,可能会迅速扔进垃圾箱。我向林洪桐说,这个剧本我不会写下去了,全是伪文学。

中华读书报:您曾发表过写作“起码”不能“装孙子”的观点。

陈建功:那是1984年,我的中篇《找乐》在《钟山》发表时,我在篇末的创作谈里说的,那文章叫“小说起码”。我至今记得邵燕祥读过后对我说,你写得对,但你这话可得罪人了。不过那话确实是我学习写作十年后的由衷之言。之前的我,被时代所挤压,却拿起笔,歌颂那个挤压我的时代;对存在充满了怀疑,却不断地寻找着理论,论证那存在的合理;被生活的浪潮击打得晕头转向,迫不急待地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。这就是我所讥讽的“装孙子”。历史的转折是一所伟大的学校。它使我认识了自己,认识了人生,也思考什么是文学。作家能否为读者提供真实的人生图景,首先取决于他的真诚与他的为人、为文之道。一个作家,不管他生活在什么时代,没有这种真诚,没有这种勇气,就难免不粉饰生活以趋时尚,不歪曲现实以博喝彩。我所说的“别装孙子”,其实是出自自我的反省,是说为人为文之道的。如今回忆起来,只能用“话糙理不糙”来解释这种言说的粗糙吧。在自己有了切肤之痛之后,发现还有人走欺世、媚俗之路,就算人家是为了混个温饱争个奖赏谋个肥缺吧,我也是难免激愤的。

他喜欢探访北京的平民。那里藏龙卧虎,蕴含丰沛的性格故事和人生感悟

中华读书报:北大带给您什么?

陈建功:质疑精神。77级、78级的本质不仅仅是一些人命运的改变,也不仅仅是人才通道的重开。改革开放时代带来的最伟大成果,是“人”的解放。其实高考恢复后,高校间关于如何培养理想、信念,还争执不休。有人还祭出老的思想武器,说必须给学生们“灌输”、再“灌输”。北大的声音则认为,任何理论,就算是真理,也要通过质疑和实践,由社会实践来检验,由个体实践去感悟。1982年我毕业时,给北大党委写过一封思想汇报,登在北大的校报上,被《人民日报》、《中国青年报》等几大报全文转载了。说的就是要鼓励青年这种质疑精神,让我们从质疑中坚定真理信念,从质疑中走出自身的局限。而不得置疑的“迷信”、不容质疑的“灌输”,只能豢养家奴和“两面人”。记得文革时代对马克思那句“怀疑一切”的座右铭讳莫如深。实际上,怀疑一切,就是说真正的信仰需要在实践中建树,在质疑中坚定。

中华读书报:在北大的时候您就是风云人物吧,当时还编过话剧?

陈建功:其实我生性内向,不能说是什么“风云人物”,甚至不喜欢什么“风云”。但生在一个活跃的时代,只能说被风云所裹挟。比如介入了文革结束后第一本大学生文学刊物《这一代》的创办。其实是人家武汉大学77级、78同学之首倡,他们也遭遇了更大的误解和打击。而在北大的我们,通过党委的沟通和理解,并没有成为问题。同时进行的话剧排演也一样,但那“演职员”阵容是值得自豪的。我是编剧,王小平、黄蓓佳在剧中扮演姐妹,她们后来成为了优秀的编剧和作家。当时出演父亲的刘志达,退休前是《光明日报》高级编辑,比他饰演的角色更赢得喝彩的一个“角色”是,1981年那次中国男排战胜韩国男排而引发的北大学生大游行,第一个喊出“团结起来振兴中华”的,就是此公。话剧里的“男一号”李彤,当时饰演一个上访老人。毕业后李彤成为了《人民日报 》记者,他1988年发表在《人民日报》上的“红高粱西行”以及此后一系列中国电影的长篇通讯,至今还被电影界津津乐道。

《良心》是我写的唯一的独幕剧,还是挺有激情的。戏剧性较强,几位演员都发挥得淋漓尽致。因为我在北京人艺跟着刘厚明蓝荫海学过写剧本,排演这戏时,还把当过演员的剧作家蓝荫海请去给我们导演了一下。记得上演时北大礼堂座无虚席,看完后观众还热情叫好,这部剧后来还在大学生汇演中得了奖。

中华读书报:独立思考、质疑精神,大胆的艺术实践,这都是艺术个性形成的前提,但人们常说的、自蔡元培时代就倡导的“兼容并包”精神和这些是怎样的关系呢?

陈建功:有了“兼容并包”才有了对个性的容忍、欣赏和倡导。纷纭的思想其实是一个时代健康的前提,也是使我们更接近真理的前提。我后来到中国作协参与一些领导工作,秉持的也是这个理念。任何文场,作家们的思想歧见、个性差异、情感特质、艺术主张,林林总总,乃至朋友的圈子,等等,岂不都如杂花生树草长莺飞?不管我们自己秉持什么样的社会观、文艺观,和谁亲和谁近,都不应以“运动”的方式解决。作家间存在不同的文学观点是必然的,执着于个人的思考也是难得的。所谓“兼容并包”,至少应该容许别人讲话,倾听别人讲话,使自己在倾听中有所丰富和纠正,这才是文学界应该倡导的风气。

中华读书报:不断有研究者总结“新时期文学”的各个阶段,请问您在这些发展阶段中,创作上发生过怎样的变化?

陈建功:这种阶段的划分,见仁见智。据此才有关于文学历史的各种描述。作为亲历者,“新时期文学”的几个阶段,第一阶段是伤痕文学。其挑战“文革”的政治胆量使文学赢得了人心,当然它直面苦难的真诚也寻回了文学的价值。拓展伤痕文学的成果,就走向了问题小说。刘心武的小说《爱情的位置》《醒来吧弟弟》,等等。它们的敏锐令人钦佩,不少作品还有向人性挺进的深度。随后就是“寻根文学”……这种不断推进文学前进的努力,为我们积累了文学成果和思考的成果。但任何时候都会有些“奇葩”的,比如新名词也会发展为一种“时髦”,最后就成了“名词爆炸”、“跑马占地”了,你是这个派,他是这个派,我则自封为什么什么“派”。文学到了作家们老想着“闹点动静”,害怕“寂寞”的时候,就要“惨不忍睹”了。我在这些“阶段”中只能算是“跟着哄”,但可以肯定的是,在“跟着哄”时动了点脑子,努力把自己那“一亩三分地”种好而已。比如80年代中期,“寻根文学”兴起,几个作家评论家在杭州开会讨论文学。我就说作为一个作家,现在想的是——“换一种活法儿”、“换一种想法儿”、“换一种写法儿”。“活法儿”指的是生活方式,总不能像海明威批评的“纽约作家”那样,做“试管里互相吮吸的蛆虫”;“想法儿”指的是思考方式,更新观念面对市场经济时代的到来;“写法儿”指的是“表现方式”,寻找独具魅力的艺术表达。当然,有这追求是一回事,能否追得到,是另一回事。

中华读书报:很早就发现您对民俗学特别是北京的平民文化有探究和积累,也看得出您从平民文化中汲取了营养。

陈建功:应该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的。启发除了来自“寻根文学”,还来自台湾文化界的一些思考和实践。比如那本《汉声》杂志,把我们的民间遗产如剪纸、皮影、秧歌等等,再现出来,魅力四射。我记得兴趣是从阅读顾颉刚等人撰写的《妙峰山调查》开始的。当时参与妙峰山调查的五位学者,容肇祖先生还健在,我曾到干面胡同求教过老人家。随后渐次读了张次溪李家瑞等关于旧京民俗专著,也关注每年民俗学年会的研究成果。过去对北京民俗文化事象虽有所关注,稍稍读几本研究著作,就有茅塞顿开之感。

其实对大众俗文化的态度,争论一直延续到今天。几天前我和几个同学还讨论起郭德纲岳云鹏。大众俗文化在文化市场活跃的今天,当然有复杂的情况,但一概斥以“三俗”,我以为是过于简单粗暴了。郭德纲岳云鹏相声里,有鲜活的平民思想,传递了都市蚁族的自嘲,其实反倒是呈现了“卑贱者”的精神优势。当然我没法儿展开较全面的评论,但这使我们这个时代感染了一层人的快乐,难道不值得作家们去学习吗?

中华读书报:您有这么丰富的积累和认识,读者对您的创作还是非常期待的。但是《前科》之后,您几乎没写过小说。

陈建功:是的,1995年,我调到中国作协任创研部主任。几个月后被推举为作协书记处书记。这以后行政事务越来越多,直到2009年年满60岁时退下领导岗位,一干就是14年,但那时我又在政协当委员,还做了一届常委。直到今年才算是退下来了。这几年也就是出了几本散文集而已。但愿重操旧业,还能写一点。

任职中国作协书记处14年,评说评奖经历

中华读书报:担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时,您分管了好几届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的评奖活动。还记得印象深刻的有哪些吗?

陈建功:从第四届茅盾文学奖和第二届鲁迅文学奖开始,书记处方面分管两个奖项评奖的人是我。也就是说,在我任职的14年间(1995-2009),这两个奖项的每届评奖,从《条例》的修订到评奖的全过程,包括新闻发布、颁奖大会,都是由我牵头的。当然从来也没有脱离过作协党组的领导、书记处集体讨论以及大家竭尽全力的帮助。这不是客套,是事实。

评奖的目的不是招得作家们追名逐利,而是通过某种鼓励,总结文学成果,提升文学界乃至全社会的情感世界和文学水平。我接手评奖的组织工作时,张光年、冯牧等老领导都说过,“评奖”的目的是“讲评”,评出奖了,是好是坏要到社会上评一评,要美誉,也要说不足。我认为,这是从文学全局乃至文化建设的大局而发的精辟之论。如果不吸取这些经验,一味只是追求评奖结果,甚至把评奖结果和地方政绩挂了钩,或者把“评奖”做成了“发奖”,某些所谓文学奖给钱就发奖,它的公信力就堪忧了。

中华读书报:文坛常有声音,说某届评奖过程如何复杂,某部作品如何受到批判,某某作品幸亏评委力保……您怎么看?

陈建功:一,发现违规违法的,比如各种交易、请托、不正之风,应该向有关部门举报,维护奖项的纯洁性,维护风清气正的社会环境。二,某部作品,甚至几乎每一部作品,都会受到评委们的评论,畅所欲言、直言不讳,是评委会上一个程序,“一千个人里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”,怎么可能不争论。既是讨论甚至争论,就不应该外传,以给评奖讨论一个坦诚的氛围。三,如果真有人说,某某作品亏我力保,这样的说法实在可疑。评委会是各抒己见,充分讨论,就作品说作品,似乎很少有人明确表态它该上还是该下,何以谈到某人“力保”呢?我不排除有的评委或有先入为主的观念,也有各自的文学主张,因此会对某一部作品发表不同的意见。但可以肯定的是,通过开诚布公的讨论,大家按照条例,通过投票做出了选择。

评奖过程,其实也是一个使我本人受教育的过程。比如《白鹿原》,当时社会上有人持不同意见,某位中央首长也询问过几次。第一次评委会举行时,我是很担心的。因为评委会的构成,包括了各类持不同文艺观点的评论家,按照我的经验,评委会上可能会因此吵起来。天翻地覆怎么收场?让我意外的是,我最担心对这作品发难的老评论家陈涌第一个发言,他坦言自己未读之前受过一些同志的影响,认为这或许就是一部历史观“有问题”的作品,为对评奖负责,认真读过几遍之后,认为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,是一部“可以说得上是伟大的现实主义力作”。陈涌发言后,会场短暂地寂静。我估计,在场无论是推崇此书还是否定此书的评委,都大感意外。当晚我也陷入反思:为什么我也陷入这种简单的推断呢?把人划进这个圈子那个圈子,以“圈子”臆测,低估了一位老评论家的良知和水平。陈涌,是有关《白鹿原》讨论中真正“扭转乾坤”的人,但就我所知,他至死也没有说过自己的“力保故事”。

那一届茅奖评完后,和评委们握手道别,无意中才知道陈涌先生是坐公交车过来参会的,其实以他的资历和有关规定,专车迎送是当然的。我闻知很觉不安,四下里找办公厅的负责人,让他们派车送老人家回家,没想到他死活拽住我,说自己常年如此,除非应召进中南海开会,一般是不要车接送的。

中华读书报:相对而言,鲁迅文学奖的评奖争议就多一些。

陈建功:我牵头负责。具体到各个奖项,我只担任其中一个奖项的主任,其他奖项,按照作协各位书记处书记的创作特长,或去当主任或去当副主任。每个奖项开评时,我会去宣讲一下《评选条例》,交代一些注意事项。具体到每一个奖项评选,就由该奖项的评委会主任主持了。当然最后还是要到书记处来集体汇报一次。我已说过,任何评奖结果都会有批评的,这是好事。

中华读书报:在中国作协工作,您和作家们结下了深厚的友情。您写的《铁生轶事》一文令人感动。文章中有个细节,说您骑着自行车推着铁生的手摇车,在三环的雪夜里喊“真他妈的风雪夜归人啦!”但是即便再好的友情,也没在评奖中有何“优势”。

陈建功:铁生一生,获奖甚多,全国性重要的文学奖项不仅都拿过,而且还曾连连获得。我在作协分管全国性的文学评奖工作14年间,铁生从来没有询问过、打听过和评奖有关的事情。在第六届茅盾文学奖评奖时,《我的丁一之旅》得以入围,也曾听到各种声音,但没有铁生的。评奖揭晓了,他的作品没有获奖。我仍然毫无顾忌地进出于铁生的家门,我没有,他也不需要我做什么解释,哪怕是些许的宽慰。

中华读书报:您如何评价在中国作协的14年?

陈建功:我去作协是受韩少功的影响。他去海南时曾经给我来信说过,是在湖南待腻了,去海南增加点阅历,也好到老年时给自己增加一点回忆。我在1995年上任之时,也写过一篇文章登在《作家通讯》上,我就说之所以到作协来,无非就学韩少功,增加点阅历。事实上也正是如此。

当然显然创作上是受到了影响的。但我若不来,能像少功那样写的那么好那么多吗?我看不行。但人生就是这样,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”,我在作家里面知己甚多,有些事打个电话去就解决了,再解决不了的,飞过去喝顿酒也解决了。

在中国作协14年,开始在“等因奉此”里沦陷,为此写过两句打油:历尽劫波尚有泪 ,写完简报已无诗。记得在主席台上递给了时任党组书记翟泰丰,泰丰撇嘴退回给我,说:“不好!太消极了!”又侧身递给王蒙,王蒙用铅笔改了几个字,批示说:“这么改,才合平仄”。散会我对二位说,泰丰啊,您一以贯之,就担心我的‘导向’!王蒙副主席,谢谢您又对我耳提面命一回!王蒙说,你听我“面命”吗?你是能“面命”的人吗?一晃20年都过去了,几天前听说自己马上将接到退休通知,又随意涂抹两句:弹冠解甲何足庆,率性蓬蒿任尔风。改天看望泰丰同志时,还得呈上问问“导向”,见了王蒙,问他还改不改平仄?

20世纪90年代初,电脑“发烧友”陈建功曾热心组织过作家“换笔大会”

中华读书报:您曾经组织过“换笔大会”?

陈建功:20世纪80年代的时候,我对电脑还是一无所知。当时美国驻华大使洛德夫人包柏漪是位美国作家,曾召集当时活跃的中国作家们开了一次Party。谈起写作,包柏漪建议大家到她书房看看,说她用上了“新玩意儿”。她向我们展示她的电脑,当时也就是相当于286吧。90年代初,就传来马识途和徐迟使用电脑的消息。大概因为少年时玩过晶体管,性喜“奇技淫巧”。听说中国实验话剧院刘树纲(《一个死者对生者的访问》编剧)买了,我连夜赶到他家,在他书房里摆弄了一宿。

我玩286时,中国还在推行中华学习机。后来接触了一家很热心推广电脑写作的公司,就策划了一次“作家换笔大会”。我记得那次开幕会上发言的有赵大年,刚刚学会电脑打字,已经有点已然“先锋”,睥睨众生的自负。谦和的老大姐杨沫,其实并不是真的要“换笔”,不过是给年轻的同行们“打气”来了……“换笔大会”的社会影响不小,由此登门求我代为购买电脑的朋友不少,时不时会有人半夜里给我来电话,问我“关机热启动按哪三个键”之类的问题。

中华读书报:您曾写过文章《祖光“学艺”》,专门谈到吴祖光先生学电脑。

陈建功:吴祖光先生也找我买过电脑。我替他安装调试电脑的时候,凤霞大姐叮嘱我:“建功啊,您可不能安上就走,您还得教他呀,我们这位,声光电火的,一窍不通!”我说:“您放心,我一步一步教他,我给您创造一个奇迹!”

为这句承诺,我早出晚归,在祖光家里泡了三天。几乎每天一回到家里,祖光的电话就追过来了,问刚刚给他讲过的这一步、那一步。最后他还是放弃了。为这放弃,他们二位还请我夫妇到烤鸭店吃了饭,赐赠新凤霞绘画吴祖光题款的一幅牡丹。说是“给老师赔不是”。

记得联想公司出过一本关于电脑学习的书,找我写序。我写了,其中一个主要观点是,推广电脑你得学白居易写诗,老妪能解才行,电脑销售商的目标应该是:傻瓜都会。

中华读书报:现在您也保持着对“奇技淫巧”的热爱吗?

陈建功:正经的学问不行,支付宝、微信、淘宝、共享单车……“其学无所不窥”。有时候出门办事不好停车,扫个码骑个共享单车,多方便,解决了“最后一公里”的问题。就这么紧追“新潮”还追不上呢。王蒙比我大15岁,今年84了,还天天发来腕表计步呢,每天大约一万步,闹得我臊眉耷眼,时不时得出去走一圈凑步数,咱不能栽了这个面儿。

中华读书报:您对网络着迷吗?每天用微信的时间多吗?

陈建功:我倒不着迷。特别是游戏,不玩。微信也不算沉迷。当然我不反对别人玩。不过看过一则消息,说西方学界开始对大数据时代的隐私保护等等问题有所警惕了,由此又说到恐怖犯罪的新花样。说的我头皮发紧。我不懂,但确也隐隐感到了一些不安。比如时不时接一个电话,傻子都能明白那是因为你在网购上留下的“足迹”,让他们“嗅”着了。这叫“无所遁形”是不是?大数据时代,说什么“小脚侦缉队”、“朝阳大妈”?不敢说全废了,也得说全“OUT”了。这还没算上非法的呢,若加上墙上的针孔摄像,车子底下的跟踪器……“小岳岳”式的“天哪”又得“萌”一次了。由您的话题引申,还得说一句,“奇技淫巧”给咱满满的幸福感,但咱还是得习惯于听听乌鸦叫。

陈建功 改革开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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